1998年4月的一天,我在江西省邮电学校作心理讲座。结束前,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世上最重要的人是谁?
那就是——“我”!
静默的教室里突然响起一片掌声。
我接着解释说:因为只有“我”的感受才能决定“我”的心境;只有“我”的行动才能改变“我”的处境;只有“我”能够真正对“我”的行动负责。
心理学家们把独立性、果断性、坚定性和自制力列为个人意志的四大优秀品质,而独立性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它是指一个人不屈服于周围人们的压力、不随波逐流,而能根据自己的认识与信念,独立地采取决定、执行决定。它意味着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是依赖于别人的言行。
缺乏独立性的人,往往被别人的言行所左右,人云亦云,没有主见。一旦遇上困难,他总是期望着别人能够为他承担责任。
倘若别人不愿承担这份责任,那将出现怎样的情景?
1998年4月30日,阿莲第一次拨通我的心理热线。
这天是她给吴小军(化名)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晚饭之后,我Call他(要求见面),他又说自己要执行任务,说改在5月2日再见面。”
阿莲从小在北方长大,读高中时随父母一起迁居到了南方某市。作为一个干部家庭中的独生子女,阿莲一直备受宠爱,成长道路也是一帆风顺。中专毕业后,她被分配在一家银行的储蓄所工作。
上班不久,阿莲认识了吴小军。他是储蓄所附近派出所的所长。“几次交往之后,我喜欢上了他。可他比我大8岁,早已结婚成家,并且有了一个5岁的儿子。当时我只想和他做一般朋友,或者说是比一般朋友更要好一点的朋友,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第四种感情’。我不想破坏他的家庭。最初的亲近总是让我怀有负罪感,对他,对他的妻子和儿子。因此,除了亲吻和拥抱,我一直拒绝与他发生更进一步的关系。”
然而,在他们认识4个月之后的1997年6月,阿莲终于没能坚守住最后的防线。“他说:‘做爱之后,你会更爱我。’事实确是如此,从那以后,我真的很想跟他一辈子。”
为了这样的愿望,阿莲付出了血的代价。1997年8月,她独自走进了医院妇产科的大门,在手术器械冰冷的碰撞声中做完了人工流产。随后不久,阿莲又被诊断出患有淋病。“原来就在他与我相好的同时,他还有过嫖娼经历,因此他把淋病传给了我。从去年8月到今年2月,我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治疗淋病,期间又流产过一次……”阿莲说到这里,声音开始湿润了,“我现在瘦得不像个人样,1米62的个子,只有41公斤,而且落下了腰疼的毛病。你说,我所受到的伤害有多么严重!”
可新年一过,吴小军却提出与阿莲分手。在两人多次争吵之后,阿莲把这事向吴的妻子和盘托出。“她似乎早已得知,不但没有责怪我,反而用一种平静得让我受不了的口气问我:‘你有什么要求你就说吧。’当时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后来我提出的要求,他们却不肯答应。”
阿莲的要求是——“我只希望他能对这件事给个说法:要么,他离婚之后跟我结婚,哪怕结婚之后再离婚都行;要么,他不离婚,就另外给我找一套住房,养着我。”
事情就这么公开化了。阿莲的朋友劝她说,让吴小军拿出一笔钱来给她调养身体,这事也就算了。阿莲的母亲甚至说了一个数目:5万元。“其实我知道他没有多少钱,而且,我总觉得,让他拿一笔钱,这对我们的感情是一种玷污。我只想要他多花点时间陪陪我,让我走出这段孽缘。可他却说:‘我老婆不同意。’他总是拿他老婆来压我,我不服气。”
在这段反反复复争吵的日子里,阿莲的工作接连出了几次差错,几次挨了单位领导的批评。1998年3月,阿莲所在的银行实行双向选择,阿莲得知自己有可能被安排到郊区的储蓄所去上班——“我不想去。离开家,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生活。”阿莲认为,这样的结果完全是因为她与吴小军之间的“第四种感情”已经尽人皆知。“不怪他怪谁?他既伤害了我的身体,又伤害了我的心理,而且让我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有时候,我真恨不得一刀把他捅了!”
这是阿莲第一次流露出杀人动机。
我在表达对她的同情之后,跟她说:“从这一段经历,你已经知道,所谓‘第四种感情’是多么不稳定的东西。我总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过去的经历给你、给他带来的伤害,就是你们为‘第四种感情’所付出的代价。既然你已发现他是如此地不负责任,既然你希望走出这段孽缘,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经常约他见面?”
“从心底里说,我希望摆脱他的影子。可是,这需要一个过程。我一个女孩子,如今又是身体有病、心情不好,而这些都是他带来的,他当然有责任陪我度过这一难关……”
阿莲要求每周至少见两次面,吴不同意。阿莲便使用了威胁的口气:“否则……”但她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给了吴一个月的期限,让他考虑之后给她答复。
转眼就是5月2日。这天夜里,我接听了6个咨询电话,却没有阿莲的消息。临睡之前,我还想,阿莲和吴小军是否见了面?在这样的关系中,见面又会有些怎样的情况?倘若吴能如阿莲所愿,多花点时间陪陪她,她又怎能走出这段孽缘?倘若吴迫于压力与她见面,那么见面的结果只会是让彼此遭受更深的伤害。阿莲宣称自己甘愿做吴一辈子的情人并且是被他供养,这种依附心理已将她与其它解决问题的希望隔离开来,我又能为她做点什么?
16天之后,我终于等来了阿莲的电话。从晚上10点05分到10点35分,我们通话的半个小时里,阿莲的情绪一直很激动。“他一点机会也不肯给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今晚就想把他杀了!我想好了,杀了他,我还要把他的生殖器割下来,让他做鬼也不能再风流!”
“你有能力杀了他吗?”我希望能够通过对话来让她的注意力得到转移。
“我已经买好了炸弹。”
“你们那里能买到炸弹?”
“上个礼拜我到越南去买来的。”
尽管我不能十分肯定她所说的是事实,但我心里的确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阿莲告诉我,5月2日夜里,她与吴小军见面时,她是带了刀片去的。“就是那种裁纸用的格子刀片。我一直握在手心,最终没敢亮出来。回家以后,我发现自己的巴掌已被割得鲜血淋漓……”
那天的见面很不愉快。具体的经过,阿莲不愿多说,总之是吴不同意每周见两次面,而且说了一些态度强硬的话:“像你这样的态度,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就是我跟老婆离了婚,也决不会跟你在一起过!”“不要老是威胁我。反正事情已经闹大了,你想怎样就怎样。我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他坚决拒绝与阿莲见面。有一回,阿莲拨通了他的手机,问他在哪里,他没好气地回答说:“我在街上洗眼!”阿莲解释说,所谓“洗眼”,意思是看过阿莲之后眼睛不干净,需要再去看别的女人来“清洗”眼睛。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阿莲说,她是抱了最后一线希望来拨打我的热线,希望我能给吴去个电话,劝说他重新与她和好。
“电话我可以打。可是如果他不愿意和好,我也不能强迫他。心理咨询,很重要的一点是尊重对方的选择,就好像我并不赞同你们继续做情人,我也不可能要求你就去爱别人一样。”
“我就是要做他的情人!我不想也不可能去找别的人!”
“既然这样,那么,你要先答应我:第一、今晚不要采取极端行动;第二、我这几天给他和给你打电话的费用要由你来承担,等事情结束之后,你把钱寄给我,好不好?”
“可以,”阿莲似乎想也没想,“我答应你。”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拨通了吴小军的手机。在说明了我的身份之后,吴很坦诚地跟我谈了30分钟。“闹大已经两个月了。我承认自己错了,但我不想失去我的家。就算是离婚,我也不会跟她结婚。她太凶了,每周要见2次,如果这周不见,下周就得见4次。她还把我们做爱的细节告诉我老婆,让我老婆感觉像吃了苍蝇似的……”
吴说,阿莲已多次威胁过要杀他,他也已经有所防范。他说他很愿意配合我,但要他与阿莲和好那是决不可能的事。“我答应你,以后不再拿‘洗眼’之类的话去剌激她。”
在这之后的5天时间里,我和阿莲每天都通电话。当我提出能否与她父母通话时,阿莲明确地拒绝了我。她的父母并不知道她有杀人动机,“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不想给他们再添压力。”这一句,让我看见了解决问题的一线曙光——因为在阿莲的心里,并不是除了吴小军,就再也没有别的牵挂。“你不知道,每天我都要在妈妈面前强装笑脸,你不知道,我活得多累……”说着说着,阿莲就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起来!
5月20日夜里,阿莲要求跟吴“见最后一次”,吴应约而来。
“他的态度好了许多,这让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不该说这是最后一次。我总是希望他对我态度好一点,让我经常能够见到他,这样,也许就能让我慢慢(从这段孽缘中)走出来。”
“他态度不好,你都难忘他;他态度好一点,你不是更难忘?”
“但他不能不承担责任啊,因为我是那样地爱他……”
“你爱他,那么,你所想做的事情,是不是为他着想过?”
“……可那是因为他没有为我着想。”
“这么说,你真正爱的还是你自己,对吗?”
“爱他,更爱自己。”
“对了,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一样,爱别人,更爱自己。正因为爱自己,我们才要对自己负责。实事求是地说,吴是爱他的妻子和儿子的,也曾经是爱你的,但他更爱的是他自己。当他难于对自己负责的时候,他也就难于对你负责,所以他会承认自己错了,会感到内疚,感到后悔。而你在情绪激动时所想到过的极端行为,却首先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的表现。别人不对你负责,你也就不对自己负责?连你都不对自己负责,别的人又如何去对你负责?”
“可我心里出不了这口气。他那样对待我,我就会烦躁不安、暴跳如雷。他对我好一点,我的心情才能平静一点。”
“不过解决问题的方法,往往是在平静的心态下才发现的呀!”
“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平静自己的心情?……我试试看吧。”
1998年6月下旬,我最后一次接到阿莲的电话。她告诉我,她已经到郊区的储蓄所上班去了,平常就住在单位里,通电话不方便。空闲时间,她准备复习自学考试的课程——过去的几年里,她只通过了3门。我告诉她,收到她寄来的电话费之后,我很高兴,因为我又多了一位值得信任的朋友。
“我答应过你的,就应该做到。”24岁的阿莲笑着说了一句,“我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