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薇的长相只能用"非常一般"来形容:圆圆的脸,中等的身材,五官缺乏清晰的线条,总模模糊糊一团。一把长发倒是又浓又密,但是很遗憾,夹杂着十分之一的白发。
当她常常和英俊得像明星的男孩子林木一起吃饭、看演出,大家才像是突然注意到,原来,张薇是非常特别的女孩子--会梳像王菲那样的朝天小辫子,会穿七年前的、厚厚笨笨的毛线大衣。只要她愿意,也可以在人群之中很抢眼。
到北京的第一天,张薇站在人头汹涌的北京站,眯着眼睛看了看四周,伸出手背感觉了一下阳光的温度。穿过人群摇摇晃晃的脑袋,看见来接车的老朋友李侠疲倦的笑脸。张薇拍着他乱糟糟的披肩发,立刻明白了一点:她会喜欢北京,喜欢这个巨大、繁忙而嘈杂的城市。
她在李侠的办公室里放下行李,用了半个小时弄清楚,这位当年的同学过得并不是很好,没有能力为她的工作提供什么建议。于是,她跑上街买回很多报纸,一个一个公司打电话去应征。
那个星期,总是等李侠的老板下班以后,疲倦的她才能回到他的办公室。匆匆啃一点方便食品之后,她躺在折叠床上,他躺在地铺上,时刻担心着他的老板晚上回来找资料。而她默默写着日记,用熟悉的文字安慰着自己,借以消除对经常零下二十度的遥远家乡的怀念。
张薇终于在一个很小的个人设计工作室找到了工作。她赶快租了一间四环以外的小平房,还买了一辆随时可以散架的自行车。每天上班都是天没有全亮就出门,在风沙满天的路上留着泪骑车,同自己挣扎一个半小时。
没过多久,设计室的老板就发现,在办公室里几乎不说一句话的张薇不仅打字快,运用设计、作图软件都很流畅,而且外语很好。喜滋滋之余,赶快告诉她:"何必花那么多时间在路上?你可以住到办公室来,还省了房租的钱。"
这一句话解决了她最基础的生活问题。
把所有的东西搬到办公室,张薇小心翼翼地把女孩子的杂物隐藏在办公桌底下、各种抽屉里,尽量不让同事们感到不方便。一堆物品摊在地上带给她的不仅仅是繁忙,还有难堪,她努力装作平静,手忙脚乱地忙碌着。
就在这种尴尬时候,听到身后一个非常纯粹的北京卷舌口音响起来:"这乱糟糟的,是在干什么?"
张薇的心一痛。
那是真正无忧无虑的声音,只有在非常单纯的环境中成长,对自己又非常自信的人,才可能拥有这种率性的说话口吻。
别的同事帮忙回答:"林木你出差回来了!快来认识一下,新来的同事,叫张薇。"
她很小心地转身,微笑着点头。
林木是非常漂亮的男孩子,高高瘦瘦的,五官轮廓清晰挺拔,一头披肩的卷曲长发。微低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像看一个新奇的小动物:"你是张薇?"
她只点一下头,没有说话。
每个人都在生活的压力下被挤得渐渐变质,而这个人似乎对残酷的世界免疫:林木的笑容里有着罕见的童真本色。
不爱说话的张薇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
小小的设计室并不安静,办公室里的同事分成两派,为版面风格、到什么地方接活儿等等具体事情,永远纠缠得一塌糊涂,严重的时候会拍桌子大吵。林木属于实力较弱的一派,但是不屑低头,总是为一个广告的色调之类和别人吵得一塌糊涂。
张薇讨厌这些琐碎的争斗,她相信,世界上很多事情没有是非,且任何纠纷都不是吵架能解决的。可是,她忍不住暗暗佩服林木的孩子般的勇气--不管胜负不管得失,想什么就公开说出来。现在的人都已经很精明,希望用吵架这种简单而激烈的手段能解决问题的天真人士实在已经很少了。
那天,为做一本杂志的美编事务,林木又一次和那些同事闹得很不愉快。大家都下班走了以后,坐在苹果电脑前,没完没了地玩儿着偷金子的小游戏。光驱里,放着一张齐秦的唱片《丝路》。
张薇住在办公室里,既然还有人在,不能铺开床躺下看小说,只能坐在自己的桌前。听到一段动人的旋律,眼睛里不由渐渐渗出一滴泪。
正恍惚间,林木轻声说:"真动人,我都快忍不住哭出来了。"
她一惊,心跳顿时加快了。但是一转念,觉得自己心傻,便没有回头。
倒是他接着说:"我这个人不伤感,不过有时候,真的会为一小节音符而胸口堵得慌,觉得扛不住……对了,你怎么还没走?"话一出口他就明白过来了,立刻后悔:"坏了坏了,我忘了你是住在这里的。以前习惯了,不高兴的时候,就自己留在办公室里安静一会儿,影响你休息了吗?"
"不影响,我喜欢这样。"她轻描淡写地说。
话刚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心跳得非常厉害--惟一的希望是粗心的他不会听出来,这句话里有着太多的情感成分。
他跳起来,坦荡地笑:"我回家了。明天请你吃饭,算道歉。"
张薇一晚上没有睡好,想着他天真的眼睛,想着他不时流露的不自信。这个男孩子像一棵开放在春天阳光下的花树,虽然有很多小毛病,但是可喜。而自己像一棵被累累果实压得弯了腰的无花果树,永远有很多思绪、很多情绪需要表达,却总是选择沉默。
第二天林木反电话来请假,说感冒了。
张薇暗暗着急,她不知道他家的电话,即使知道,也不敢打电话问他好了没有。只能找个借口跑到街上闲逛,看见每一件漂亮的男装,都想像一下,它穿在林木身上该多漂亮。
无聊的几天里,她拼命管住自己,可还是不自觉得关心同事们聊天的内容。很快她就知道林木的父母都是教授,知道他现在还在读书,做这份工是利用课余时间,还知道林木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空姐女朋友。
过了一个星期,林木才来上班。
他瘦了一些,胡子没有刮得太干净,一点憔悴的样子令他的稚气不见了,淡淡的风霜感觉更加漂亮。
和大家打招呼的时候,看见张薇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关切,他愣住了。
中午大家出去吃饭,张薇坐在电脑桌前没有走,因为喜欢偷偷享受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正胡思乱想,耳后很近的地方响起他的说话声音,把她着实吓了一跳:"张薇,我请你吃饭,当肯甜甜圈。"
"还有谁?"她礼貌地微笑。
"我没有耽误过别人休息,"他嬉皮笑脸,"你是第一个。"
两个人在快餐店里坐下,他看着面前的盘子叹气:"小时候,我最高的理想就是所有的快餐店会自动大搬家--同一个地方,这个星期是麦当劳,下个星期是肯德基,然后乐天利、德克士、乐吉士……轮流吃,多好玩儿!"
张薇小时候,最高的理想就是能找一个专门吃鸡蛋黄的男朋友--因为她只爱吃蛋白。但是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来。
看着他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从香港现在流行怎样的设计风格,到昨天晚上玩的那个游戏怎么难过关;从哪里可以买到《风云》的原牌漫画,到某某商店里有最新最快的CD、VCD……
张薇从来都很明白,面前坐着的漂亮和他的天真表情只是暂时的表象。内心深处,他依然会渐渐变成一个世故的男人--需要名与利的滋润,需要所有人的尊敬,以及其他所有男人渴望的东西。但她羡慕他现在的天真烂漫。
她不一样。她惟一的目的就是有机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钱当然是越多越好,因为钱绝不是她用来显示实力的工具,而是过惬意生活的必需品。
两个人走在完全不同的路上,各自艰难地追求着自己理想中的人生,都被沉重的未来压得透不过气来。惟一相同的是,是心灵的小角落里还保留了一点儿童一样的无知。
从那一天起,林木固执地认她为知己。没有事的夜晚,会躲在家里打电话到办公室,找她聊天。只要能找到值得看的演出票。肯定第一时间请她看。没事也约她出来,去一些同行出没的酒吧,帮助她更快适应北京的这个圈子。
每一次跟着他在北京每一个角落出没,林木喜欢对旁人介绍:"这是我哥们儿张薇,非常有才气的女孩子--她的设计非常非常棒!"
张薇明知道这一切和感情无关,只是一个孤独的男孩子需要一个发出类似声音的同伴,甚至可能只是办公室的争斗中多一个同战壕的人,但是她把理智的小小声音远远抛开,放大地沉浸在被呵护的感觉里面。
这些开心得不太真实的日子里,她最不愿意和他在西单吃晚饭:那样,他会吃饱以后抹抹嘴,跳进地铁回家。
在拗不过他的时候,她就独自回北太平庄的办公室,然后往他家里打电话,在静静的夜里,聊很长时间的天。
她常常痛苦地问:"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出那三个字?"
而他总是嬉皮笑脸地:"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只要你先说出来,我一定跟着你说。"
总是这样,他们一次次游弋在爱恋的边缘。她痛苦而执著地付出撕心裂肺的牵挂,他享受着交往带来的乐趣,却不敢承认,这就是爱了--骄傲的林木太知道,自己其实是在玩游戏。他也知道,张薇是难得的聪慧女孩,懂得人心脆弱的层面,更懂得怎样轻描淡写地把苦涩的日常生活抛在脑后。虽然长相是"困难"了一些,可是心灵的触角敏感、纤细,有很多令他流连的美丽感觉。可是,爱……爱情也许是另外一回事?
张薇不一样。她珍惜两个人一起度过的快乐夜晚,像小孩子捧着一个美丽而脆弱的玻璃球,心里总漂浮着惘惘的骄傲,和下意识的恐惧:它究竟什么时候会被打碎?
有时候,太明白自己正快乐着,又太明白这一切不会太长久--林木家境很不错,相貌又太好,如果找一个相貌平凡的女朋友,实在满足不了他的虚荣心;自己内心世界又太骄傲,不甘心做他生命中永远的替补。
这种相处虽然能带来快乐,更多的是人散后的凄凉。
在没有约会的夜晚,俳徊在孤独的办公室里,张薇喜欢把所有的电脑都打开,对着一个个冰冷闪烁的显示屏,拼命告诉自己:他是爱我的。
她就这样执迷而苦楚地坚持着,任爱火灼烧每一寸神经。
直到很多年以后,张薇从那种焚心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才弄清楚,爱林木并不是他多么有吸引力,而因为他是这个陌生城市中仅有的友善;令她追逐这段爱的深层原因并不是通常的甜蜜,而是种朦胧的感觉--林木身上有她最缺乏的东西。
时间在聚散之间飞逝,张薇感觉到,林木心底属于男性的那种冷酷的理性正在渐渐抬头--他越来越刻意地少到设计室来。即使午夜打电话到他家里,不在的时候也越来越经常。
在决定理智地结束这段感情之前,她做了最后的努力:老同学李侠帮她联系去比较大的广告公司任职。这个大公司业务范围很广,将来对张薇的前途会有帮助。约林木出来,轻声告诉他即将离去的消息。
林木一征,立刻开心起来:"太好了!现在这里太磨人了,会把你的灵气磨完的--你应该是比我更有前途的人。"
她觉得身上很冷。因为,她希望林木更愿意与自己朝夕相处。
于是,委委婉婉地说一句:"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来?"
但她已经看见,林木是那样真诚地为她可能更加美好的未来开心着--或者,为终于能够摆脱她无望的纠缠而兴奋。
她强忍住泪水,平静地:"如果我不愿意跳槽呢?"
"你疯了?"他跳起来,"这个破地方在榨干你的精力,你的灵感,难道你不明白?"
"我……舍不得。"她的声音很轻。
他顿时明白了。但是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大笑:"舍不得?有什么可留恋的?我自然会常常来看你。"
四周嘈杂着酒吧的声响。她无言。
隔着一支蜡烛,林木突然很感慨地:"如果我有很多钱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帮你交房租了。"
细细的温暖感觉流过。
她明白,一切只能这样了。能够从林木身上,从这段爱中得到的一切都已经得到--温暖的翔,孩子一样傻气地闲聊,共同面对未知前途的努力……
再进一步,苦苦要求爱的结果,对两个人来说都会是悲剧。
为什么不让一切结束在最理想的距离?
低幽的歌声在酒吧回荡:"可以说走的话,一早已拼命退后,想过放手,但未能够……怪你过分美丽……怪我过分着迷,换来爱过你那个样后遗……"
如今,张薇和林木还是常常通电话。
兜兜转转之后,两个人不时在工作场合相遇,总是笑着互相递一支烟,透过烟雾,偷偷看对方的眼睛。
迤逦的岁月杂沓走过。他们只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遗落在奋斗长路上的真。
而爱恋……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