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是一个文学崇尚者。那个年代,文学刚刚复兴,青年们都热情地追逐着文学浪潮。社会上,各种文学类的培训班比比皆是,我也报名参加了一个文化馆的文学培训班。
就在那个培训班上,我认识了他。他20岁出头,长得个头不高,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很机灵地在脸上闪动着。刚开始的时候,我没在意这个人的存在。后来,我发现,每次上课,他都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再后来,他常常要借我的笔记回去抄写。慢慢地我发现,在每次他还回的笔记本里,都有一首用工整的小楷字体写在信纸上的很幽雅的情诗。那时我20岁,平生第一次同陌生的男子有交往。并且,第一次读到男子送来的情诗,我心里感到忐忑不安,一种无言的喜悦充满我年轻的心。但是,女孩子的矜持,使我本能地装做不知道,没看见。时间一长,他有点憋不住了。
一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你看没看到我给你的诗?”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又匆忙地点了点头。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喘息声,他声音颤抖地对我说:“星期天你有没有时间?我们一起到首都图书馆看书,我有那里的借书证。”我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下课的时候,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详细写下了行走路线、见面的时间、地点等。
下课的时候,月亮已爬上梢头。走在街上,看到马路上树影婆娑的样子,我觉得很美很美的,如梦似幻。那时,我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也许,那就是一种很原始的幸福感吧。回到家里,放下书包,一头钻进小屋里,翻出压在枕头底下的情诗,一张一张地细细地、甜蜜地读着,一遍又一遍。我忽然惊喜:这个小个子男子有这样的才气,竟然写出这样美妙的诗来。我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由衷的好感。
从那次与他同去首都图书馆以后,我们每个星期天都到那儿去看书,书包里带上两个馒头,有时他还带两个煮鸡蛋和一包榨菜。更有一件令我万分感动的事是,每一次他都不忘送给我一首情诗。至今有两首诗我都能背得出来,一首诗的名字叫《疑问》:
花瓣在潭里
人在镜里
她在我心里
只愁我在不在她心里
另一首诗的名字叫《我是一只小鸟》:
我是一只鸟儿,
问你的心:愿不愿意
给它做巢?
我是一滴露珠
问你的心:
愿不愿意
把它托住?
如果你对我
把头儿摇
鸟儿飞了还会回来
露珠啊,就要碎了
这是多么精巧、韵味悠长的诗歌啊,这里洋溢着怎样的才气呢?
我暗暗地爱上了他。那时,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也不知道他生长在怎样的家庭。我觉得在问清这些才决定同他谈恋爱,很俗气,是市井小民的庸俗心理。
于是,每天傍晚时分,他便准时出现在我们单位的门口,等我下班。每一次都为我带来一瓶北冰洋汽水和一首精致的情诗。
再后来,我抱着一卷他送我的情诗,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设在他家小屋里的新房。那时,他是一家街道小厂的团支部书记,我是一家艺术馆的艺术指导教员。
渐渐地,他不再给我写诗,我们过着平静的生活,有了孩子以后,我们生活中浪漫的气息,越来越淡。渐渐地,我们之间有了种压抑感。我常常翻着那些旧情诗黯然神伤,默默流泪。后来,他与几个朋友做生意,生意场上的忙碌和应酬使他回家越来越晚、越来越少,渐渐地偶尔才回家。
……
在办理完离婚手续,从街道办事处走出来的时候,我们没有说话,我的心里有了一种揪心的彷徨感,不知今后向何处去。我对他似乎有一句久压心底的话要说。在即将分手的时候,我强做笑脸对他说:“这12年,我有过很深重的痛苦,也有过很难忘的欢乐。今后,我会忘掉痛苦,留下欢乐的记忆。”他转过头来不屑地对我说:“还有什么欢乐的记忆吗?”我说:“有啊。比如,你写给我的那些情诗,是多么宝贵的礼物呀。”他打断我的话,冷冷地说:“那些诗是我抄的,你用不着记住。”说完,扬长而去。
我惊住了,泪水慢慢溢满了眼眶,湿透了我破碎的心。我被这也许曾经包含着真实情感的“情诗”欺骗了,我的精神完全垮了。这是怎样一个残忍的故事呢,它打破了十几年来我心中唯一温暖的梦,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告诉我这样残酷的事实?
许多年过去了,那些记载着我辛酸的“情诗”,已被我抛在一个很远的郊区的山谷里。但是,那些诗、那些事,铭心刻骨。每每想起,都似一首悲怆的乐曲,穿过我记忆的屏障,隐隐地向我袭来。记忆,无法做到真正的忘记。
好在,现在的日子平静、温暖。有人爱,有事做,有希望。幸福似晓月在天边已幽幽生起,预示着:龙年吉祥。